第485章 松柏之凋

推荐阅读:重生了,回到小县城当豪门轮回乐园逆天邪神踏星女帝攻略楚倾歌万相之王重生之最强剑神覆汉国潮1980夜的命名术

    秦始皇三十一年,二月初一。
    头发散乱,早已不复先前傲然的儒者申生、鲁穆生手上举着沉重的木枷锁,离开昏暗潮湿的牢狱,二人看被外面的春光明媚刺得眼疼,看着身后合上的牢狱大门,再摸了摸脸上的黥字,二人心有余悸。
    距离他们乡校击鼓被捕,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十多名儒生缴清一千钱的罚款后,陆续被送走了,几个家中实在贫困的,浮丘伯拿出攒了好多年的一点钱财,替他们消灾。
    唯独申生、鲁穆生二人,被狱掾断定,不但有聚众议论之过,更有造谣诽谤官府之罪,定了“黥司寇”……
    黥面,就是在脸上刺字,再以墨,作为犯罪的标志,以后再也擦洗不掉。
    对普通人而言,这已是极大的羞辱,何况是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的儒生?
    更讽刺的是,二人因抵制书同文入狱,那个心肠毒辣的郡守黑夫,却戏耍般地,偏让人在他们脸上刻了秦篆!
    这下,脸上的“司寇”两个篆字,就成了他们永远抹不去的梦魇!
    这还没完,脸上的阵痛还未消散,二生就被一个叫刘季,满口淮泗话的小屯长拎出牢狱,要将二人押去服役的地点:位于胶东最东面的“成山”。
    成山又叫成山角,是中原人已知世界的最东面,这个时代的天涯海角。大海无边,风吹日晒,可想而知,去那做“司寇”的苦役,会多么凄惨。
    鲁穆生没想到代价如此沉重,已有些后悔了,但申生却给他打气道:
    “纵然是孔子,也有困于陈蔡之间的时候,七日不食,却依然能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天寒既至,霜雪既降,是以知松柏之茂也!吾等虽遭酷刑,却不可气馁!”
    申生没有屈服,他心里依然不忿而愤怒。虽然齐是亡了,但齐人,依然保存着对那个美好、和平时代的记忆。只是,这些记忆若不靠文字、语言传给下一代,迟早会淡忘消失。
    在他看来,秦言拗口难听,哪有齐语般动听,秦字笨拙,哪有齐字般优雅,古意长存。必须把它们记在心里,永远别忘了。
    亡了国当了隶臣妾的人们,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文字,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
    在牢狱里的半个月,他就是这样给自己鼓劲,才坚持下来的。
    申生语重心长地对鲁穆生说道:“齐鲁之灭与不灭,已不在朝堂决策,不决于沙场征战,而取决于,吾等能将齐之言语、文字、史书记多久!”
    “哪怕到了成山,也不能忘!吾等就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罢!”
    鲁穆生还来不及点头,二人就挨了一鞭子!
    “说什么闲话,若不是因为汝等,乃公也不必被郡守安排了这么个差事,去那只有鸟粪的鬼地方。”
    刘季和曹参交割完符节验传后,骂骂咧咧地过来抽了二人几下,将这段时间的憋屈都发泄到了两个儒生头上,并催促他们快走。
    “乃公坐车,汝等步行,若是太慢,就将汝等拴在绳子上,拖着走!”
    就这样蹒跚着出了秦城,进入即墨城郭,外面人来人往,见到申生、鲁穆生,目光都往他们脸上的刺字瞟。
    申生昂然挺胸,将脸上的刺字当成了自己的勋章,昂首而笑。
    鲁穆生体面惯了,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事已至此,他只求尽快离开即墨。
    但事与愿违,刘季却不直接带他们去东门,而是又往南走了一段,到了最热闹的乡校附近,却听闻几声鼓响!
    “咚咚!”
    听得鼓响,申生、鲁穆生大吃一惊,他们被关的太久,不知道外面的事,还以为是有朋友在乡校击鼓,召集民众,为自己打抱不平呢?
    但二人还来不及感动,刘季就冷笑道:“别乱想了,这是郡守、祭酒在击鼓,今日公学第一次考试放榜!”
    ……
    原来,乡校虽然重新开张,但已经成了官府宣布事情的场所,原本士人议政的地方,修了一面石墙,一丈余宽,八九尺高。每逢有新的政令,会在此悬挂张贴,守着两名胶东书吏,专门给目不识丁的人们念诵讲解,围观的人也不会太多。
    但今日,乡校却被围得水泄不通,那面石墙上,张贴着一张用红色漆料刷过的纸,十分醒目,大老远就能看见,上面赫然写着几列名字!
    公学分吏学和小学,其中,吏学的弟子学习秦言、秦字、律法,如今已入学半个多月。第一场试考下来,数十名学生中,《读写》《听说》两门课前三名,可以上红榜,在乡校展览到下次考试换榜。
    据说,第一名,还能得到五十金的赏赐!
    刘季也不催他们了,坐在乡校对面的酒肆喝起了酒,显然是得了吩咐,要故意让二生在此停留。
    申生、鲁穆生看着面目全非的乡校,表情复杂,而当他们听到官吏开始唱榜时,更是面色大变!
    何也?只因为得到读写第一名的,居然是浮丘伯的弟子,名为“莱生”的同学!
    “竖子!”
    申生差点咬碎了钢牙,莱生家贫,勉强交得起束脩。但早在半年前,他就被人发现,竟在偷偷学习秦字,大概是想要出仕做官,混口饭吃,当时被申生等人斥责了一番,莱生只得认错。
    但那一日他们纠集众人,一同到乡校击鼓时,莱生却借口腹痛,不知所踪,原来,他这么快就改换了门庭,进了公学,做了官府的狗!
    读写前三的人念完了,接着是听说,听说最佳的人,则是高密县晏氏的子弟,晏华。而之后两人,居然也是旁听过浮丘伯讲课的弟子!
    申生气得哇哇直叫:“彼辈非齐人也!吾等可鸣鼓而攻之!”
    但申生的愤怒,很快就被鲁穆生低沉的话语给浇灭了。
    “夫子为了救吾等性命,不得已做了官府的县三老,既然夫子也屈从了,弟子们有何理由不唯强是依呢?”鲁穆生脸上,满是悔意。
    家境较好的白生等人,出狱后将自己关在家中。家境不好,需要靠知识换饭吃的弟子,除了投靠官府,混一官半职,或者为以后合法教授私学做准备,又能做什么?
    申生哑口无言。
    没错,胶东虽大,却已经容不下一张自由的书案了!
    ……
    这时候,市人越聚越多,纷纷议论,每当一人的名字被叫出来,他们就附和地喊几声好。
    一开始声音零零散散,毕竟在胶东人眼里,说秦言写秦字,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但到了后来,当郡守黑夫、祭酒萧何出现,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木盘的书吏,众人便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叫好声也越来越大!
    普通人其实不关心谁得了第一,他们更关心,官府到底会不会履行半月前的诺言,给得第一的二人发五十两黄金!
    “那可是五十金啊,换成米,够一个八口之间吃一年!说秦国话说得好,字写的好,真就能轻易得到么?“
    所有人都心存猜疑,外乡之人不可信,这是胶东人共识。
    但官府没有让他们失望,唱名结束后,郡守黑夫亲自出马,大声宣布,官府半月前有言在先,考试第一的两人,即刻领赏,决不食言!
    说罢,他回身一揭书吏捧着的木盘,红布之下,赫然码着一排金饼,在阳光下灿灿生光!
    “啧,还真是金子!”
    “也许是铜……”
    有人小声嘀咕,在他们看来,秦吏都苛刻凶恶,每年都只知道催租税口赋,逼他们离开家门,做各种各样的苦役,修路挖渠筑墙,什么时候让胶东人占过这种便宜?
    “二三子不信?谁愿意上前来试试?看这是不是真的金子,够不够分量?”
    胶东人面面相觑,半天无人上前,最后,还是一个胆大的商贾站了出来,用官府早就备好的“衡”称量一番,又拿起一块金饼咬了咬,眼睛一亮,朝众人宣布:
    “真的是成色上好的黄金,足分量的五十两,不多也不少!”
    这商贾也是即墨著名的布商,经受过数不清的金子,他说的肯定不会错,众人哗然,这才信以为真。
    黑夫也不再解释,而是亲手将木盘递给了得第一名的莱生和晏华,还拍了拍他们,以示鼓励。
    二子接过之后,晏华家境富裕,只感觉手里的金子虽然的确是五十两,但分量也就这样,轻飘飘的,故只是说了一通言不由衷的感谢话语。
    家境较困难的莱生就不一样了,他只感觉入手沉甸甸的,竟哽咽着,举起金饼,朝围观众人大喊道:
    “莱生家中贫苦,父母省吃俭用,只为了让我求学,学得点本领,可以做大夫的门客、僚属,补贴家用。但数年下来,虽然会背几句诗书,却依旧一事无成,我又不擅长农稼园圃之事,恰逢父亲病重,真是快将我逼死了。”
    “好在官府开了公学,第一批入学者,免收束脩。郡守说话算数,学而优则赏,有了这笔钱,我就能请医者,为老父治病了!”
    言罢,竟拜倒在黑夫脚下,稽首不已!
    莱生一番话让围观众人动容,不少人也忘了自己方才还在骂他“忘祖之徒”,竟为莱生叫起好来:
    “好后生,有孝心!”
    “以学得赏,为父治病,不丢人!”
    眼看气氛被莱生的表演炒热了,祭酒萧何乘机出来宣布:从今以后,公学的弟子,每年要上两个学期的课。除了这次考试外,今后每学期,分别有期中、期末两次考试,照例是前三上榜唱名,第一名得金五十两!
    更让人眼热的是,但凡公学弟子,上学期间,可以免服更役!
    “从今日开始,官府言必有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决不更改!”
    官府言之凿凿,极力宣扬上公学,学秦字,说秦话的妙处,这可羡煞了普通人。
    上公学的好处,是肉眼可见的,如此一来,那些县乡儒士开设的私学,便显得吸引力不足了,已经有不少家境富足者,竟开始考虑,半年后要不要将子弟送进公学了……
    ……
    远远看着这一幕,鲁穆生悔意更盛,而申生则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天寒既至,霜雪既降,是以知松柏之茂也……”
    想到自己这句话,申生觉得讽刺不已,在他想象中,师长友人皆正派,然而现实却是,松柏终归是少数,更多的,是墙头草!
    守着底线的君子儒沦为刑徒,黥面流放。
    放弃尊严的小人儒却得金犒赏,万人为之欢呼……
    这世道,是怎么了?这就是夫子所说的,清浊颠倒的礼崩乐坏的季世么?
    “也对,就像夫子说过的屈原一般,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申生痛苦地闭上了眼,两行泪流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只想长歌当哭!
    “看够了罢?”
    这时候,屯长刘季却不识趣地打断了他的感慨。
    刘季吃饱喝足,剔着牙走了过来,看申生痛不欲生的模样,顿时乐了:
    “看够了就走罢!去成山的路,还长着呢,少在乃公面前滴马尿!接下来几百里地,让你哭的机会,多得是!”

本文网址:http://www.66shuku.com/xs/2/2010/1705385.html,手机请浏览:m.66shuku.com/book/2010/ 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