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勇

    林航以最快速度赶到。
    天气热，小女生常以各种理由逃避体育课。
    校医自动把于莹归到那类，对她初印象差，告知林航这里的情况时，下意识偏向舒樱这边，甚至觉得这姑娘是不是受于莹欺负了，让林航一定要好好问问。
    一边是楚楚可怜、低头认错的舒樱，一边是盛气凌人，小错频出的于莹。
    林航心里的天平同样倾向舒樱。
    上学期，班长曾支支吾吾地告诉他，于莹在班里欺负同学。
    但林航去调查，同学们又说没有。
    那些事就这么搁浅。
    这次，又是她牵扯其中。
    林航将舒樱护在身后，对于莹说：“我平时是怎么说的，要你们团结、奋进。舒樱刚来，你不仅不帮她融入新集体，还排挤她？”
    “我……”
    “真的不是我。”
    “是她先松手，杯子才会掉的！”
    于莹一句接着一句。
    林航没回应，她着急了，顾不得床边还有玻璃渣，直接掀被，要翻身下床。
    舒樱把鞋子踢到床边，“小心玻璃渣。”
    “你看，人家新同学是怎么做的。再看看你。”林航转头，发现舒樱裤子腿下半截湿了。
    他面色更沉，表情凝重，仿佛于莹翻了什么滔天大罪，吓得于莹抿唇不敢再争辩。
    林航抽出几张面巾纸给舒樱，“下面的课你不用上了，赶紧回家，千万别着凉。”
    于莹下床，没站好就被林航推出医务室，“还有十分钟。去好好把体育课上完。别想偷懒。”
    “是……”
    于莹的鞋没绑带，只踩着，走得很慢。
    林航在后面催她。
    她极不情愿地拉开步子，跑向排球场。
    临下课，舒樱收拾好书包，由林航带着走出校门。
    前搭档已跟沈姿一组练习，看到于莹来，丢下球沈姿，往她这跑。
    跑出两步，被体育老师叫回：“你们继续练对打。让她自己练颠球。”
    于莹漂亮、泼辣，喜欢当大姐头，班上讨厌她的人很多，喜欢她的人也很多。但讨厌她的那波人，都不敢说话。
    在舒樱来之前，班上全听她的。
    现在她竟然变成那个落单的了？
    她一个人捧着球，罚站似地站在场边，正不满地嘟囔，舒樱昂头挺胸地从她面前经过，甚至在林航不注意时，吐舌头讥讽她，然后以胜利者的姿态继续走过去。
    “啊啊啊！”于莹把球用力一丢，咬着的后槽牙磨出一声怨念的，“舒樱！”
    —
    温雅是市广播电台主播，陆雅彬是律师，上下班时间不太固定。
    舒樱每次回家，会先给温雅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打过去，温雅说她已经在楼下买东西了，一会就上来。
    挂掉电话，舒樱打开电视。
    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
    阳台那有几盆栀子花，繁茂的绿叶层层叠叠，含苞待放的白色花苞坠在枝头。临近花期，温雅盯得很紧，每天都用小喷壶的细嘴仔细灌溉。
    舒樱去阳台把几盆栀子花搬到地上。
    陆雅彬出差在外，温雅不想沾油烟，在附近小饭馆打包回几道菜。
    她边换鞋边往里屋探头，“樱樱，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今天课不多，老师也没拖堂。”舒樱不想让她担心。
    温雅从袋里拿出快餐盒，把炸茄盒放到她面前，“温絮姐最喜欢吃这个了，不知道你……”
    舒樱话少安静，待人礼貌，或许是心里有伤，言语间总有股戒备之意，跟人相处时像隔着一层，疏离得很。温雅问她喜欢吃什么，她说随便，问她有没有忌口，她就说都可以。
    猜不透，还问不出喜好。
    温雅陷入迷茫，想起小时候和温絮一起的生活，买回这些食物。
    随口提起温絮，又觉得不好，立即改口，“你千万别跟阿姨客气。不喜欢就说。”
    父母离开的时间太久了，听到母亲的名字，舒樱一时没反应过来，等菜全摆上桌，方才回过味。
    别人是真心待她，她也该真诚些。
    于是如实相告，“除了草莓和牛奶，其他食物我都吃的。”
    “行。我记住了。”
    温雅想着小孩子正在长身体，买回两箱牛奶，没成想她不喜欢。
    她笑了笑，收回手，将原本要给她的牛奶放到自己碗边。
    饭桌正对阳台，温雅看到栀子花摆在地上。
    “你收的？”
    “嗯。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
    “樱樱，真乖。”温雅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你只管学习就行，不用操心这些事。”
    吃完饭，她独自收拾餐桌，催舒樱去写作业。
    舒樱回来得早，有几科作业不太确定，在笔盒里摸出同桌周佳慧给她的纸条，上面有她的q号和班级群。
    群有两个，一个是学生群，一个是有林航的班级群。
    班级群里一片死寂，学生群倒是很活跃。
    [周佳慧]：报名报我发群文件了，要去的尽快填好给我。
    [秋娅]：填完啦！
    [秋娅]：[知识竞赛观众报名报xlsx]
    [周佳慧]：你好快。
    [林洋洋]：我也填好了！报名+1
    ……
    无数‘+1’刷屏，不停被顶上去的消息把电脑屏刷成往上流的瀑布，舒樱不敢眨眼都跟不上。
    周佳慧在群里维持秩序，刚发的消息很快被讨论盖过，单是看记录，舒樱都能感受到屏幕那端的手忙脚乱。
    她想换个人问作业，正好进来一个好友申请信息。
    ‘沈[尐姿]申请添加你为好友’
    舒樱点击通过，顺手把那个非主流名字改掉。
    沈姿发作业给她。
    然后问——
    [沈姿]：于莹为难你了？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樱]：没有。她不敢。我有招对付她。
    [沈姿]：你好厉害！膜拜orz
    舒樱记事起，就在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姑姑家有个小她三岁的弟弟，上小学后，她要去旁边的幼儿园接弟弟放学。晚饭也是她负责喂，弟弟调皮，喜欢边吃边抓菜玩，弄得到处都是。姑姑见了，会惩罚舒樱，在她胳膊拧出一串红印。
    舒樱想着，要是乖一点，能帮家里多干一些家务，他们就会喜欢自己了吧。
    可她揽下洗碗、扫地的活。
    姑姑和姑父一样不喜欢她。
    说她是吃白食的。
    因为营养不良，舒樱又瘦又小，在班上同样受欺负。
    老师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很同情她，但没有实际行动，只是用怜悯的眼光看她。
    直到三年级，她鼓起勇气把这些事告诉新班主任。
    班主任立刻联系派出所。
    她是少数以正常态度对待舒樱的老师，哪怕到了这刻，眼里也全是温柔。
    “樱樱，这个世界上坏人很多，好人也有很多。遇到不好的事，你一定不要忍，要明确告诉对方不可以这样，你不开心。如果事情解决不了，可以找长辈和警察，寻求帮助。明白了吗？”
    舒樱点头。
    内心挣扎一番后，她坦然接受父母离世这个打击，也学会拒绝与反击。
    既然有些事没法改变，就要发挥它最大用处。
    悲凉的身世让她饱受欺负，也让人不由自主地偏向她，想给她更多温暖。
    离开姑姑家，转到新学校。
    在新班级，有人欺负她，舒樱不再忍耐，不仅逐一还击，还会在闹到老师那时，学会收敛脾气，用纯良无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向老师。
    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可今天看到沈姿唯唯诺诺地躲在人后，像极了最初的自己。
    舒樱敲键盘——
    [樱]：沈姿，你一定要学会拒绝，不要害怕。
    [樱]：别人的屋檐没法一直为你遮雨，但你可以自己撑伞。
    十分钟后。
    [沈姿]：嗯。我知道了。
    [樱]：她们还在讨论沈律珩欸，你真的不想去阿？
    [沈姿]：沈律珩很丑的。不值得我周六起早去。
    [沈姿]：你想去？
    [樱]：算了。
    没熟人陪着，周末还得起早，为了个不知道帅不帅的男人。
    不值得！
    于莹没看出舒樱有多厉害，倒是看出林航特别偏爱她。
    短时间内想不到怎么对付舒樱，但对付沈姿还是绰绰有余。
    一切也是因她而起，这口气出在她身上，很合理。
    次日早读。
    于莹借沈姿的英语卷子抄。
    早读结束，英语课代表已经在统计欠交名单了，于莹还没把卷子还回来。
    沈姿猫着腰，小跑到她桌边，“你抄完了吧？我要交作业了。”
    于莹自己那份早交了。
    她故意压了张空卷子在沈姿卷子上，“没呢。你放心，一会抄完，我帮你交。”
    沈姿叹气，转身要走。
    走出两步，想起舒樱的话，又收脚，折回桌边。
    她站直身子，“于莹，现在就把卷子给我。”
    于莹愣住。
    “给我。那是我的卷子。”沈姿摊开手掌，悬在她面前。
    前桌和旁边都在瞧热闹。
    于莹觉得被沈姿拒绝很没面子，手按在卷子上，不愿意还她。
    僵持一会，台上领读的周佳慧捏着粉笔擦敲桌子。
    “一会要上课了，你们在干嘛？”
    敲击声如鹅卵石击水，激出一圈圈涟漪，引起连锁反应。
    全班都被吸引，哗地全转头过来看。
    “她拿我英语试卷。”沈姿说。
    “于莹抄作业阿？”
    “哎呀，她怎么这样……”
    讨论声窸窸窣窣。
    于莹又羞又臊又怒，不想还卷子，又不得不还卷子。
    捏着卷子的手颤抖不停。
    周佳慧走下讲台，抓过卷子，塞到沈姿手里，“去交吧。”
    班上同学大部分是中立派。
    沈姿开始表现出厌恶情绪，中立派全站到她那边，不再冷眼旁观。
    恶气没出，又憋进一股新火。
    于莹不甘心就这么算了，战场从校内转向校外。
    周末，舒樱去市图书馆写作业，中午会在附近奶茶店休息。
    于莹发现这个行程，也跟着去了。
    周末出来逛街的人多，中午这个用餐高峰是奶茶店难得的冷清时间。
    舒樱点了玉米三明治和柠檬红茶。
    三明治还在制作，她先端红茶回座位。
    一进门，她注意到于莹跟朋友坐在店内的角落。
    讨厌鬼聚集的地方，她嫌晦气，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市图离嘉禾一中不近，于莹又不像爱读书的人，她怎么会来？
    舒樱有疑，从旁边书架拿下一本杂志，立在面前翻页装读书，视线却略过书页对准于莹那桌。
    店里人不多。
    于莹旁边还有两桌年轻人，五男四女，个个都是俊男美女，尤其是最边跷二郎腿的那个。
    男生的腿很长，曲着腿，圆桌下的小空间依然容不下他的长腿。
    那人歪着坐的，舒樱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的五官精致、轮廓立体，嘴唇很薄，唇峰却有棱有角的，勾起的笑有几分妖气。
    最近电视上在重播老剧《聊斋志异》，里面说修炼多年的妖精会幻化成人形，隐于闹市间，伺机作乱。
    眼前人明明笑容很阳光，但狭长的丹凤眼又带着几分阴翳。
    有点像会装柔弱的坏狐狸。
    可他没有狐妖那种狡猾的机灵劲。
    到底像什么呢？
    ‘柔软似花，娇艳欲滴。’
    八个字突然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舒樱将影视剧里出现的花妖迅速想了一遍。
    桃花太娇，玫瑰又没他艳。
    她眯着眼仔细看。
    他穿着的黑衬衫上有一朵碗口大的玫瑰，占据半个胸口。衬衫的下摆是不对称的，短的那边有带刺的绿枝，从胸口顺着腰际线蜿蜒，扎进休闲裤里，长的那边则松松垮垮地盖在臀部。
    嘶——
    这么俗气的衬衫，竟然穿出了时装模特的高级感。
    也是舒樱第一次发现，玫瑰花可以用来形容男人，甚至还不如他妖艳惹眼。
    隔了会，男生似有所觉察，偏头看向她。
    偷看被抓包，舒樱惊住。
    心跳停滞的一瞬，空白的脑袋里只剩他的脸。周围的时间都跟着变慢，嘴巴只能大口吸气来平复心律，然而越是这样，嗓子眼却越是发干。
    四目相对的短暂几秒。
    对她而言好像过了很久。
    在男生眼里冒出问号时，舒樱游离的魂及时归位，新鲜空气重新灌入鼻腔，回血的心脏正常跳动。
    她低头喝茶，仿佛刚才的走神只是一个意外。
    男生转过脸继续和同伴说话。
    所以人世间真的会有妖怪么？
    她眼前好像就坐着一只。
    舒樱脑袋里开始编故事。
    收银台叫到她的号。
    舒樱起身去拿三明治。
    再回来，于莹站在座位边等她。
    “你干嘛？”
    “之前的事，是我不对，不该那样对小姿，也不该那样对你。这杯红豆奶茶就算我赔礼道歉了，行吗？”
    于莹手里端着一个白陶瓷杯，里面冒热气的奶茶闻着特别甜。
    再抬头，于莹的笑容也特别甜。
    可她有这么好心？
    “行吧。谢谢你。”舒樱犹豫着伸手要去接。
    然而，如竹节般修长的手忽然插进来，扣住她的手腕。
    舒樱偏头，视线撞入深邃的黑眸。
    是那只花妖。
    他说：“别喝。”